刀郎的《罗刹海市》与讽刺诗歌

来源: 经观书评©2023-08-14 07:18:07
  

打我记事起,没有哪一首流行歌曲像《罗刹海市》引起如此大的反响。大街小巷传唱的歌很多,如《水手》《心太软》《月亮惹的祸》《大海》《双节棍》《2002年的第一场雪》等,但一首歌的词能引起雪崩一样的议论,三十年来只有《罗刹海市》。

先把部分歌词摘录如下:

“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,过七冲越焦海三村的黄泥地,只为那一条一丘河,河水流过苟苟营,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,十里花场有浑名,她两耳傍肩三孔鼻,未曾开言先转腚,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,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,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,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,勾栏从来扮高雅,自古公公好威名……”


(资料图片)

不少人是索隐派,像索隐《红楼梦》和《围城》一样,将歌词中的艺术形象与现实人物一一对应,认为刀郎卧薪尝胆,为曾经受过的委屈举起了复仇的匕首和投枪。我认为这看低了刀郎。

有一种观点,说摇滚乐负责批判,而流行乐歌唱青春爱情,形成这种印象,是由于流行音乐具有深刻思想和批判精神的歌曲太少,但并不是没有。我爱听的歌曲里面,就有郑智化的《大国民》、李寿全的《未来的未来》、罗大佑的《现象七十二变》《亚细亚的孤儿》《未来的主人翁》《皇后大道东》《鹿港小镇》等。当然有人会纠正我,说罗大佑早期的歌曲也是摇滚,好东西总不能都给了摇滚乐啊。

以我业余的看法,《罗刹海市》从中国古典小说和地方小调中汲取养分,接续了罗大佑们几乎失传的批判性流行音乐的传统,只不过更文学,更含蓄,更晦涩难解。批判和晦涩都是对当下的描摹,具有多重解读的价值。至于对个人的攻击,我认为介于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之间,毕竟有太多的文学经典,本意是个人意气,结果却成了大师作品。若有若无的神秘感,使这首歌成了一个罕见的文化事件。

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讲,批判是直接批评和否定,而讽刺是含蓄的批评和否定,我觉得有点教条了,讽刺是手段,批判是精神,二者没法挥刀分开。当然也有一些纯讽刺的文学,比如鲁迅先生的《教授杂咏四首》:

“作法不自毙,悠然过四十。何妨赌肥头,抵挡辩证法。可怜织女星,化为马郎妇。乌鹊疑不来,迢迢牛奶路。世界有文学,少女多丰臀。鸡汤代猪肉,北新遂掩门。名人选小说,入线云有限。虽有望远镜,无奈近视眼。”

为戏谑四个作家教授的游戏之作,就是骂着玩。

《罗刹海市》对颠倒黑白的世道的批判精神是严肃的,和《窦娥冤》的“天地也,只合把清浊分辨,可怎生糊突了盗蹠颜渊?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,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。天地也,做得个怕硬欺软,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”直接开骂暗通款曲。当然《罗刹海市》讽刺的手法又极尽戏谑之能,有通俗艺术的诙谐,这会让《罗刹海市》在中国的讽刺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。

我写这篇小文的目的,倒不是评价《罗刹海市》的,而是借它钩沉一些我喜欢的讽刺诗歌。《海市》的文学源头来自《聊斋志异》,它的吟唱形式源于地方小调,也就是民歌民谣,那我们就从古代的“小调”说起。

时间来到元朝,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头,科举制度被废止,读书人和民间艺人不得不抱团取暖,高雅的唐诗宋词也难得地和民间小调“走向共和”。于是元朝没出太多高雅的文学作品,而民间文艺的艺术性却得到了迅猛发展,这和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》的诞生过程相似,当腹中锦绣的文人参与了民间文艺,经典往往就产生了。

元曲民谣都特别擅长骂人,骂得生动,骂得酣畅,既有知识分子的文笔,又有江湖人物的悍勇,文坛大哥关汉卿的散曲《不伏老》是当时顶尖的“流行歌曲”。

“我玩的是梁园月,饮的是东京酒,赏的是洛阳花,攀的是章台柳。我也会围棋、会蹴踘、会打围、会插科、会歌舞、会吹弹、会咽作、会吟诗、会双陆。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嘴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,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,尚兀自不肯休。”

走的就是大街上拍着胸脯骂街的路线,江湖气十足。

而无名氏做的一首民间流行歌曲《醉太平·讥贪小利者》,更是骂人的艺术高峰:“夺泥燕口,削铁针头,刮金佛面细搜求,无中觅有。鹌鹑嗉里寻豌豆,鹭鸶腿上劈精肉,蚊子腹内刳脂油。亏老先生下手。”

这首歌的另一个版本是:“鹌鹑嗉里寻豌豆,鹭鸶腿上劈精肉。蚊子腹内刳脂油,亏老先生下手!”都够损的。

元朝还有一首讽刺歌曲叫《梧叶儿·嘲贪汉》,作者仍然无名无姓,作者佚名,我从小以为“佚名”老师是个无所不能的高产作家。歌词这么写:

“一粒米针穿着吃,一文钱剪截充,但开口昧神灵。看儿女如衔泥燕,爱钱财似竞血蝇。无明夜攒金银,都做充饥画饼。”

这是纯粹的民间骂人,刻薄入骨,却又文采盎然,非一般老百姓所能为。当然元朝也不都是骂街,张养浩的《山坡羊·潼关怀古》就是深沉大气之作,迈入了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”的高级骂街层次。

这种讽刺性民歌不是元朝独创,它有很“牛”的师承,《诗经》里的“风”部,是我国最早的民歌集子,他们其实是有节拍和调子的民歌歌词,其中就包括《魏风·硕鼠》等讽刺诗。所以讽刺诗歌一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门类,相当于类型文学,这也让元曲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了一个山头,有自己的座次。如曹雪芹的“西江月·批宝玉二首”:

“纵然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。”

我也读出了元曲的味儿。

说到讽刺,兴头来了,荡开一个闲笔,《金瓶梅》是明朝中后期作品,那时候市民社会繁盛,普通老百姓也喜欢读小说,《金瓶梅》大致可类比为明朝的《废都》,属于当时就很受市民欢迎的流行小说。

《金瓶梅》的讽刺艺术经常令我拍案叫绝,如西门庆死后,潘金莲、春梅和陈敬济偷情被发现,遭到月娘训斥,两人借酒浇愁,这时媒婆薛嫂受陈敬济所托来传信,文中写道:

“春梅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,说道:‘畜生尚有如此之乐,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?’正饮酒,只见薛嫂儿来到,向金莲道个万福,又与春梅拜了拜,笑道:‘你娘儿们好受用。’因观二犬恋在一处,又笑道:‘你家好祥瑞,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!’”

我从未见用祥瑞二字如此精妙者,薛嫂堪称讽刺的语言大师。

以上讽刺文学很下里巴人,参与创作的知识分子也得加上“落魄”二字。那么从元朝向上漫溯,讽刺诗又是另一番样子呢?

花蕊夫人是五代十国时期后蜀孟昶的妃子,后蜀降宋后,赵匡胤早听说花蕊夫人诗名,命她作诗,花蕊夫人立就一首《述国亡诗》:

“君王城上竖降旗,妾在深宫哪得知。十四万人齐解甲,更无一个是男儿。”

此诗一出,讽刺力度太大,一举扭转了“红颜祸水”的男权谬论,千年以后,仍然被不断引用,甚至走出国门,黑了一把遥远的莫斯科。宋亡之际,李清照一首“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”,和花蕊夫人交相辉映,双峰并峙,稳坐女诗人讽刺诗前两把交椅。

当然宋朝最有名的讽刺诗,可能是苏轼的《洗儿诗》:

“人皆养子望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”

对于这首诗,历史上的解读一般是抒发了作者内心的郁愤,和对愚蠢的满朝公卿的讽刺云云,在我这个出生于中原乡村的小子看来,以上解读皆不过瘾。大声诵读几遍即知,被贬谪的苏东坡大雅大俗,用文学的载体破口大骂,这首诗的灵魂在于用上了伦理梗,用东京汴梁话翻译一下只需四个字:“我是恁爹!”作为濮阳人,我对开封的街头还是了解的。

东坡先生骂贪官不骂皇帝,有人不怕,当赵家人从汴梁搬到临安,在西子怀抱里治疗创伤的时候,林升写了一首《题临安邸》:

“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?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

这首讽刺诗差点把官家羞杀于深宫之中。

千年之后,马君武写下一首《哀沈阳》:

“赵四风流朱五狂,翩翩蝴蝶正当行。温柔乡是英雄冢,哪管东师入沈阳。”

这首诗风靡一时,把张学良钉耻辱柱下不来了,直到九十多岁时,张学良口述回忆录中还说:“这首诗我最恨了,我张学良如有卖国的行为,你们就是将我的头颅割下我也是情愿的。”这就是讽刺诗的力量。

马君武这首诗,模仿的是李商隐的一首讽刺诗,他的《北齐二首》构思之巧和讽刺之深,令人惊心动魄。

第一首:

“一笑相倾国便亡,何劳荆棘始堪伤。小怜玉体横陈夜,已报周师入晋阳。”

第二首:

“巧笑知堪敌万几,倾城最在著戎衣。晋阳已陷休回顾,更请君王猎一围。”

一边是玉体横陈,一边是敌军入城,用上了蒙太奇的李商隐,诗才的确深不可测。

唐朝诗人白居易以讽喻诗著名,他的《卖炭翁》之类诗歌不是讽刺,那简直是指着朝廷的鼻子开骂,如《秦中吟·江南旱》:

“意气骄满路,鞍马光照尘。借问何为者,人称是内臣……食饱心自若,酒酣气益振。是岁江南旱,衢州人食人。”

还有杜甫的三首绝句:

“前年渝州杀刺史,今年开州杀刺史。群盗相随剧虎狼,食人更肯留妻子……殿前兵马虽骁雄,纵暴略与羌浑同。闻道杀人汉水上,妇女多在官军中。”

这等“笔力横绝”,击鼓痛骂,已远远超过讽刺诗所能承载。李白讽刺诗不算多,《嘲鲁儒》是讽刺儒家读书人的杰作,仅以此诗,李白就是打倒孔家店的先行者。整个唐朝讽刺诗歌,气象纵横,尺度也非后世所能及。白杜诗在前,我原想多说几句刘禹锡的《玄都观桃花》和《再游玄都观》,已索然无味,就此罢笔。

最后补一句近代的讽刺诗歌,鲁迅先生是当仁不让,他的格律诗水平之高,百年来二三子,其中讽刺诗真是信手拈来,例不虚发,《赠邬其山》讽刺统治阶层:

“廿年居上海,每日见中华。有病不求药,无聊才读书。一阔脸就变,所砍头渐多。忽而又下野,南无阿弥陀。”

《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》讽刺日军逼近北平时的国民政府:

“阔人已骑文化去,此地空余文化城。文化一去不复返,古城千载冷清清。专车队队前门站,晦气重重大学生。日薄榆关何处抗,烟花场上没人惊。”

近代另一位旧体诗的大师是陈寅恪先生,他在1930年写下《阅报戏作》之一:

“弦箭文章苦未休,权门奔走喘吴牛。自由共道文人笔,最是文人不自由。”

讽刺当时的文人争名逐利,尚属直抒胸臆。到了《忆故居》,写:

“渺渺钟声出远方,依依林影万鸦藏。一生负气成今日,四海无人对夕阳。”

后两句当然是名句,而前两句巧妙的讽刺意境,更令人揣摩再三,叹为观止。陈寅恪先生还有一首诗很好,以民间艺人自许:

“一抹红墙隔死生,百年悲恨总难平。我近负得盲翁鼓,说尽人间未了情。”这首诗中的“盲翁”来源于南宋陆游的一首诗,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。死后是非谁管得?满村听说蔡中郎。”

用这首讲民间说书艺人的诗,来结束《罗刹海市》的题目,蛮合适。《罗刹海市》在中国讽刺诗歌艺术之林,也能找到自己的座席,了不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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